《人间指南》,2005年10月30日
《华府新闻日报》副刊,2017年1月26日
“祖父国民党,父亲共产党,幼时在乡下寄养,与猪为伴,愁苦多思,五岁曾暗寻短见。从小性格怪戾,家人忧惧。少年喜文,逆“四化”潮流考取西北大学中文系......”
瑞琳的简历刚读三分之一,我就憋不住笑儿了。我拿起电话,直拨她家。“......你五岁就不想活了,是自我调侃,还是在逗别人玩儿?”
瑞琳的述说,仿佛扼住了我的笑神经。好多天,我都无法跳出她那荒谬而又残破的童年。我心酸眼湿地琢磨着,满嘴巴涩地咀嚼着,我回忆着自己的五岁,儿子的五岁,我看着隔壁邻家的小女孩,正在后院打滑梯的她,刚好也五岁。五岁小孩儿咋会有死的欲望?生理界定,应该没有,但生活中却真真实实地凿下了这一罕见的刻痕。
瑞琳是西安人。在路有饿死骨的一九六二年,她降生人间。落地时,身为数学老师的父亲,正在陕北一个叫神木县的地方接受劳动改造的源由:一九五七年在大学担任学生校刊主编而被划为右倾。她那作教师的母亲历尽千辛万苦,几番周转,几经奔走,终把丈夫弄回关中一个小镇的中学里。然而,夫妻团圆了,女儿却一头扎进了齐腰深的苦难中。
文革开始了!当“五级飓风”卷着滚滚的泥沙直扑秦川大地时,曾吃过一堑,当长一智的二教师,因出身不好则必须要紧跟形势,不再掉队,要火速地汇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去。他们把年幼的小女送到老家,当即扛着革命的大旗,唱着革命的歌曲,不容犹豫地带领着自己的学生步量脚撵地向首都进发了,去串连,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!
四岁,四岁的小瑞琳一离开母亲,即厄运罩顶。与她相依为伴的姥爷因半身不遂而整天卧在炕上喘粗气;四清运动中被吓出了心脏病的姥姥,从早到晚不得不拖着个病身子,苦苦地撑着那个纯粹的老弱病残之家。而幼芽陈瑞琳,一个才破土的小苗苗,只能张着两片淡黄色的小嫩叶任凭凄风摧残,苦雨下砸;别无选择地承受着世俗的蹂躏与鞭打。
她被村里的顽童给盯上了,不能出门,不敢出门,偶有探头儿,那些严阵以待的“小将们”就扔石头,拽土块儿,歼灭这个来历不明的小闺女,在争先恐后与齐心协力中,前仆后继着。
稚嫩的心参不透世间事;弱小的身经不起一打再打。躲闪,退缩,她泪眼迷茫地张望着:想找个人来帮她喝住那些残暴的哥姐们;想找个人护着自己到街上去玩一会儿,一小会儿。她无望地后退着,后退着。她退到了姥姥家的猪圈里。她张着小肉手儿边抹眼泪边摸猪、拍猪、给猪捉虱子。猪,懒洋洋地侧躺着,哼哼唧唧地享受着。两全其美,小瑞琳找到了独一的玩伴,大黑猪则享受着一个来自历史名城的小女娃免费按摩及精心的服务。
心灵的依靠投向了猪,活动的范围也就锁定在猪圈内。想说话对猪言,想唱歌对猪哼。猪烦了,猪腻了,她就起身爬上猪圈墙,想在那上面走两步儿,然因找不着像走钢丝般的那种平衡,而扑通一声跌进了污泥浊水的猪圈里。
一天挨一天,重复着,循环着。童年,四、五岁的小女孩儿,要熬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?才能见到妈的笑脸哪!四、五岁,那是一个娇嫩欲滴的时刻,一个忧不晓愁不知,且环抱在宠爱与呵护之中的年龄段。然而,久经弃绝,饱尝孤寂的小瑞琳则要告别那些拿辣椒当水果吃的“幸福”时光了。干枣般的心皱出了死的念头。她瞪着那双苍老而又搅拌着稚气的眼,在“暗夜里”找寻铁道铁轨,以求呼啸的列车能轧过碾碎自己那饱经风霜的小身子。
姥姥似有所觉察了。她强打精神,一步一挪地把瑞琳领进了村里的小学校,恳望老师能收下她的外孙女。急待逃脱困闷的小瑞琳,一把抓住老师的手,一口气儿就背出了一百个数儿。老师点头了,瑞琳有救儿了。
形势急转于下!在京串连的妈妈来信了!在前呼后拥的人潮中,在你推我搡的肉阵里,妈妈,瑞琳的妈妈亲眼看到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啦!妈在信里说:“......尽管衣服被扯破,鞋子被踩掉,但总算......”
乘胜追击!天资聪明的小瑞琳不但能读懂妈的信,还自作主张地把妈的信抄写下来呈给老师看。沸腾了,沸腾了!学校轰动了!姥姥家的那方天地也轰动了!刹那间,人见人欺的小瑞琳噌地变成了抢人眼球的大明星!看那些从来都是以武力相向的崽子们,忽地全丢掉自己手里的砖头瓦块,互不相让地挤到瑞琳的跟前勾肩搭背,讨好儿献媚。有人摘来自家的红枣给她吃;有人把特意打死的麻雀用黄土裹好烧给瑞琳吃;有人替她背书包;有人帮她提马扎儿;还有人干脆背着瑞琳去上学。
一声叹息,一封信,童真的心,可这样拨弄!
那情那景,恰万分透贴地折射出那时的大好形势。
自古雄才多磨难,从来纨绔不伟男。
涉过灵魂的沧桑,载着满心的怆痕,五岁过后,小拇指弯残,脸上冻出疮疤的小瑞琳跟妈返回西安了。自此之后,瑞琳即一路争先地奋发向上,十二岁时她就在《西安晚报》上发表文章,十五岁那年她又被西北大学中文系破格录取了。少年大学生,凤毛麟角,谁人不羡!寒窗七载,她刚攻下文学硕士学位,就被分配到陕西师范大学任教,教授中国现、当代文学。与此同时她在西北首开台港及海外文学研究课程,并多次应邀赴西北五省讲学,且以最年轻,最杰出的学者身份多次代表西北学界出席全国学术盛会。吃了十载的“粉笔面儿”,辛勤的园丁在授课之余,还与人合作出版了《中国现代杂文史》(获全国优秀学术成果奖)、《中国当代文学》、《神秘的黑箱窥视》等文学作品。
一九九二年,个高脸圆笑儿甜甜的她,挥别了古长安,走出了黄土地,赴美寻夫。
钟爱物理学的小王与瑞琳同为西北学子。他二人的爱情红烛曾点燃在通往北京的列车上。那是八十年代初期,去首都开会的他遇上了进京找资料了她。相逢自是有缘,缘起旅途,缘结总站,缘定三生!
心中有暖风,何惧过严冬。
迈进美利坚,落脚休斯敦,在一切都需用英文来维系生机的国度里,瑞琳仍可敞开胸怀地拥抱她的方块字。秉笔不为三餐谋,写散文,写小说,写评论,百折不挠地坚守着纯文学,纯艺术的文化阵地,孜孜不倦地做着不为现实所理解的文学探索。
评论新移民文学,她乃北美第一笔;向中国文坛推介新移民作家,她是头一人。办报纸、编杂志、开书店、做电台节目,去秋又为美国轻舟出版社所出版的短篇小说精选集《一代飞鸿》中的24位作者写点评,下大力气地经营文化事业,只为带领一方侨胞一越精神扶贫线。
她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,夜以继日,不惜磨损,不怕折旧,不知疲倦,不计报酬地轰鸣着,轰鸣着。她几乎读遍了北美大陆作家的所有作品;她写全了他和她的介绍与评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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瑞琳文笔流畅,文心细腻,文才照人。写评论:鞭辟入里,掷地有声。写小说:人物鲜活,情节入胜。写散文:高秀清丽,意韵沁心,桃开梅绽,姹紫延绵。捧起瑞琳大作,一头扎了进出,不将其读完,甭想直腰干别的。
走笔此处,心里忽地涌出两个多亏:北美文坛多亏有她,一个为新移民作家凿石立碑的匠人;那年间姥姥家乡多亏没有火车道,否则一颗璀璨的文坛明星岂不未升先陨?
注:此篇为陈瑞琳09年5月出版的散文集《家住墨西哥湾》序一

够滋润(瑞琳提供,摄于休斯敦)

够浪漫(瑞琳提供,摄于休斯敦)